带着眼泪奔跑
文／睿秋
二零一四年四月初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换上运动装备，来到最爱的一条健康大道跑步。伯利恒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再也没有三十厘米降雪量的持续每周两次的降雪，再也没有零下20度的极寒，再也没有积雪把车埋起来令人束手无策的焦虑，再也没有低温把水管冻住日常饮食都成了愁事。所以，在这难得的春日灿阳里，我满心的快乐，伸开手臂，拔高蹦远。
简单的伸展运动之后，我戴上耳机，开始跑。这世界仿佛只剩下我、阳光、音乐和看不到尽头的跑道。这本应该是一个清新明丽的故事，但我最后跑回原点的时候已经哭成了泪人。
跑步对于我来说，是生命中仅次于吃饭喝水睡觉之类的日常，可以每天每天跑，如果有一个礼拜没有跑步会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因为这是最最简单的机械运动，不需要动脑子，不像健美操，常常因为跟不上节奏而苦恼。在跑步的时候，我会想很多平时不愿意思考的问题。
比如：我每天在干什么？
毕业之后，我每天在公司很努力，PS一下就是——兢兢业业，锐意进取，创新与细心并行。入职的时候，我是Associate Consultant（助理咨询师），主要业务是为客户提供ERP 相关的专业建议，结合客户需求定制产品新功能，公司ERP软件相关的指导和培训，以及我主动申请加入自己职责的编写在线用户手册和编辑新版本发行细则。有时候客户的特殊需求来了，我要写一两千字的新功能介绍（就是proposal）给研发团队（程序员们）。每次把算法和逻辑都写成程序员能理解的文字和公式之后，我都精疲力竭，只盼他们say yes，那心情跟求婚差不多。有时候碰上难缠的英国客户，事无俱细，一万个不放心，每次网络会议，听着傲娇的英音，我都必须把他们想象成达西先生才能坚持到会议结束。有时候碰上大客户，写合同要字斟句酌，诚惶诚恐，七八页的合同不允许出错。有时候跟程序员大哥大姐解释，死活说不通，我情急之下，用笔纸画图说明整个功能的逻辑，终于明了。有时候公司大跃进似的，一个月发行了四个新版本，我每个版本都要写新版本发行细则，这才深深体会那些写iso新版本发行细则的同行们的“苦难”——也许只有1%的用户会读，但是仍然要100%的正确。
后来，工作了8个月之后，老板觉得我靠谱，给提拔成Engagement Manager（项目经理），换汤不换药，无非是工作中对客户尤其大客户的比例加大了，还有新招的人入职后我要给他们培训。
这简直就是真的“兢兢业业，锐意进取，创新与细心并行”。可是可是，通俗地讲，我就是一个IT小私企的产品经理。尽管公司成长飞快，在业内也算是新锐，但是，我就是一个小产品经理，一个服务客户的小乙方，一个写说明书的。
委屈，为自己不值，心情低落，鼻子有点酸酸的。
我一边跑一边想，我是在美国研究生毕业并且顺利就业，做的工作完全用上我所学的知识，蛮幸运蛮不错了，没什么好低落的。是啊，我这是在美国，全世界都知道那句“美国梦”，我在美国梦里。及时稳了稳情绪，收回了要冒出来的眼泪。我坚定地向前继续跑。
可是一个新的问题如重磅出击一般砸在我脑海：我每天每天跟美国这儿干什么呢？
生活好充实，被我这个处女座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下班之后，买菜做饭，去健身房锻炼塑身，看看Netflix上新出的电视剧，写作，读书，睡前用慢炖锅煮杂粮粥或者银耳羹以备第二天早起就有香粥热羹，周末上山跑步（就像现在这样在阳光下青春洋溢地奔跑），或者去市图书馆借阅图书，或者跟姐妹们去逛街看电影，不定期参加舞会。哇，生活丰富而惬意！且不提一年三百多个大蓝天，超市里物质的极大丰富，房租衣饰一切都不贵……赞，各大鸡汤微信推送号都可以拿我的日常来说明“女生就要这样生活”之类……
甚至，我知道每天如果早上8点整出门去上班，那么上班路上的15分钟，FM 104.1正好都是Top40歌曲连放，几乎没有广告插入；我还知道每周日去Giant采购比较好，因为每周日盆植有新货上架，这两个月我已经买了五盆了；我还知道街对面的心理缺陷关爱团体开的咖啡馆的古巴三明治特别好吃，卡布奇诺也是伯利恒镇上最棒的，他们虽然心智有缺陷，但是手艺奇佳；我还知道TJ MAXX有特别养头发的洗发水，定期要去买一瓶……
我还在跑着，嘴角微微上扬，满意自己的“热爱生活”。突然，我的嘴角僵住了。我的这些“热爱生活”，跟十年前我最不齿那种生活有什么不同，跟“马连道中年妇女踩点儿抢购家乐福”的那种“热爱生活”不就是一个档次么？
不止是嘴角僵住，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我才24岁，应该是热血、青春、忘我、拼搏的年华，可是我却已经被田园般的生活，被资本主义腐蚀了？没了激情，没落于小情小调？
那些年跟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们侃天侃地，挥斥方遒，可是现在，说好的创业呢？！
从十六岁开始就明确知道自己是向往家庭生活的，对婚姻有执念，可是现在，每天一个人这么美滋滋，不去扩大社交圈子，不去交友，说好的对象呢？！
眼泪终于是留下来了。我对自己的失言而懊恼，说了创业，却在这儿贪图安逸，说了要早成家，却在这儿一个人稀薄地独处。
我加快了步伐，想让跑步带起来的风吹干泪花，但已是徒劳。好在，这条健康大道仿佛没有尽头，可以让我一直跑，一直跑下去。
就如现代版夸父，中国版阿甘，我能做的只有在这条路上，一直跑下去。
进入流泪模式，我对自己产生了更多的质疑和审视。
是啊，美国这里收入不低，花销很少，我很容易就经济独立了，还能给爸妈买很多好东西，这是成就感的主要来源。不可否认，这里空气好，物质极大丰富，生活节奏慢，我过得规律而健康，就好比此刻，我在蓝天阳光下奔跑。一跑就能跑90分钟，甚至更长，如果不怕浪费时间，我能一直跑一直跑，杀的是时间，收获的是运动激发的某种快乐神经信号。然后呢？
杀的是时间，一晃就是出国三年，三年只见了父母三次，每次都不超过二十天。
“父母在，不远游”。我考虑过父母的感受么？他们有多担心，多牵挂？我考虑过自己想家时候的感受么？我有多无助，多孤单？
想到这里，已经不是流泪那么简单，而是一边跑一边哭出了声儿。一切关于工作，关于生活品质，关于婚恋，关于创业的思考，在想到爸妈，想到家这个字眼的时候，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曾经看到一句话，大意是，真正的强者，不是没有眼泪的人，而是带着眼泪奔跑的人。此刻，我正在带着眼泪奔跑。可是，我宁愿在所有人面前承认，我并不是一个强者，因为我不想继续带着眼泪奔跑。
其他文章：《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失去了什么》
_(┐「ε:)_ 『青果，小众青年社区』 _(:3 」∠)_
边缘群体的万事屋，接纳、分享新奇或深刻的野生亚文化
评论